我和堂姐差五岁。
小时候她总带着我玩。我家在老城区的平房,她家就在隔壁胡同,隔着三道墙。那时候她刚上小学,我还在幼儿园,每天放学她都背着书包往我家跑,兜里总塞着块糖,有时候是水果硬糖,有时候是奶糖,塞我手里,说“我妈给的,分你半块”。
她妈,也就是我三姑,身体不太好,常年吃药,家里条件一般。但堂姐从不跟人哭穷,别的小孩穿新鞋,她穿带补丁的旧鞋,也能跑得飞快,跳皮筋时总抢最前面的位置,嗓门亮,笑起来能震得胡同里的麻雀飞起来。
三姑总说她“野得像个小子”,骂她“女孩子家不爱干净”,她也不恼,嘿嘿笑两声,转头又带着我去墙根下挖蚂蚁洞。
后来我上小学,她上初中,还是老样子,放学先拐我家,放下书包就帮我妈择菜,嘴里叨叨学校的事:“我们班新来的数学老师可严了,昨天抽查背诵,我同桌没背下来,被罚站了一节课”“校门口新开了个卖辣条的摊子,五毛钱一包,下次我攒够钱买给你尝”。
我那时候觉得,堂姐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。她会解我不会的数学题,会帮我怼欺负人的高年级学生,会把舍不得吃的零食留给我。
她中考那年,三姑病重,住了次院,家里花了不少钱。她本来成绩能上重点高中,最后报了个中专,学护士,说“中专毕业能早点上班挣钱,给我妈买药”。
我妈知道了,偷偷塞给她五百块钱,让她别委屈自己,她攥着钱掉眼泪,没接,说“婶儿,我不委屈,护士也挺好的,稳定”。
她中专毕业那年,我刚上高中。她进了我们这儿的区医院,当护士,轮夜班,刚开始总出错,被护士长骂,回家就躲在屋里哭,第二天照样早起上班,跟三姑说“护士长夸我进步快”。
再后来,她结婚了。
对象是她同事介绍的,姓刘,做建材生意的,看着挺老实,话不多,第一次来家里吃饭,给三姑买了些营养品,给我塞了个红包,说“以后常来玩”。
堂姐结婚那天,穿了件红色的连衣裙,化了淡妆,眼睛亮闪闪的。她拉着我的手,偷偷说“我觉得老刘人挺好的,踏实,以后我妈就不用那么累了”。
我那时候信了。我觉得堂姐苦了这么多年,终于该过上好日子了。
她结婚后搬了家,在城边的小区买了套房,不大,两居室,但收拾得干净。我去过几次,老刘话还是少,但会主动给我倒水,会在堂姐下班晚了的时候去医院接她。三姑的病也稳定了些,不用总住院了。
堂姐偶尔来我家,手里总不空着,要么是给我妈买的点心,要么是给我爸带的酒,笑着说“老刘生意还行,挣了点小钱,孝敬你们的”。
我上大学那年,她生了个儿子,叫乐乐。我放假回家去看她,她抱着孩子,眼圈有点黑,说“晚上总醒,睡不好”,但嘴角一直扬着,说乐乐会笑了,会抓东西了,语气里全是热乎气。
老刘那天炖了鸡汤,给我盛了一大碗,说“多喝点,学校食堂肯定没家里好”。
那时候我真觉得,堂姐的日子终于顺了。苦日子熬过去了,剩下的该是甜了。
变故是从去年开始的。
去年春天,我妈住院,也是在区医院,我请假回家照顾。那天我去护士站问换药的事,正好碰到堂姐。她穿着护士服,戴着口罩,正低头给一个病历本写东西,头发随意挽在脑后,有几缕碎发掉下来。
我喊了声“堂姐”。
她抬头,愣了下,摘了口罩,笑了笑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我妈住院了,在三楼病房。”我说,“你值班?”
“嗯,值白班。”她往我身后看了看,“婶儿怎么样了?严重吗?”
“老毛病,高血压,住几天观察观察。”
“那你忙,我这儿走不开,等下了班我过去看看。”她又低头看病历本,手指有点抖。
我当时没多想,护士忙起来就这样。
那天下午,我去食堂打饭,路过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,看见堂姐蹲在花坛边,手里拿着手机,好像在打电话,声音压得很低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我没敢过去,站在远处看了会儿。她挂了电话,用袖子抹了把脸,站起来,深吸了口气,又快步往楼里走,背影看着有点蔫,不像以前那样挺拔了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觉得不对劲。
晚上她来病房看我妈,手里拎着个果篮,笑着跟我妈说话,问血压降下来没,问吃没吃晚饭,跟平时没两样。我妈拉着她的手,说“你也别太累,注意身体”,她点头,“没事婶儿,我年轻,扛得住”。
她走的时候,我跟了出去。
在走廊里,我问她,“堂姐,你是不是有什么事?”
她脚步顿了下,回头看我,笑了笑,“没事啊,怎么了?”
“我下午看见你在楼下……”
她打断我,“哦,那是跟乐乐老师打电话呢,他在学校调皮,被老师说了,我着急。”
“是吗?”我有点怀疑。
“可不是嘛,那小子越来越难管了。”她拍了拍我的胳膊,“你别瞎想,照顾好婶儿,我先回去了,老刘还等着我做饭呢。”
她转身走了,脚步有点快。
我站在原地,心里那点不对劲没散。她刚才笑的时候,眼角的细纹比以前深了,眼下的乌青也重,不像只是因为孩子调皮。
我妈住院那几天,堂姐又来过两次,每次都匆匆忙忙,说科室忙,要么说老刘那边有事,得早点回去。有一次她手机响了,她看了眼屏幕,没接,直接按掉了,眉头皱了下,跟我们说“骚扰电话”。
我妈出院那天,堂姐没来。我给她打电话,她说“今天值夜班,走不开,让老刘送点东西过来”。
过了没多久,老刘确实来了,手里拎着袋鸡蛋和一箱牛奶,放下东西就说“店里还有事,我先走了”,也没多坐,表情有点不自然。
我心里那点疑团越来越大。
暑假我没回学校,留在家里帮我妈干活。有天我去超市买东西,在超市门口看见堂姐。她没穿护士服,穿件灰色的T恤,洗得有点变形,手里推着个购物车,车里就几包挂面和一捆青菜,正低头算账,眉头皱着,好像在算钱够不够。
我走过去,“堂姐,买东西呢?”
她吓了一跳,抬头看见我,勉强笑了笑,“嗯,家里没菜了。”
“就买这些?”我看了眼购物车。
“乐乐最近不爱吃菜,就先买这点。”她把购物车往旁边推了推,“你买啥?”
“买点水果。”我没戳破她,她以前买东西从不这么省,乐乐爱吃肉,每次来都念叨“我妈做的红烧肉最好吃”。
结账的时候,她掏钱包,我看见她钱包里没几张现金,刷卡的时候,犹豫了下,才把卡递过去。
出了超市,我跟她走了一段,问她,“堂姐,你跟我说实话,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?”
她停下脚步,看着我,沉默了几秒,才说“真没事,就是最近店里生意不太好,老刘资金周转有点紧,省着点花”。
“生意不好?严重吗?”
“没事,小问题,过段时间就好了。”她笑了笑,“你别跟我妈说啊,她知道了又该担心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点点头,心里却还是不踏实。
那天晚上,我跟我妈说起来,我妈叹口气,“你三姑前阵子跟我打电话,说好久没见着乐乐了,想去看看,你堂姐总说忙,不让去。我那时候就觉得不对劲,怕是真有什么事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还能怎么办,她家的事,咱也不好多问,等她想说了自然会说。”我妈顿了顿,“你要是方便,手里有钱的话,先给她转点?别说是我让的。”
我第二天给堂姐转了五千块钱,备注“给乐乐买零食”。她很快回了个“谢谢”,没多说别的。
过了大概半个月,我去给三姑送我妈做的包子。三姑一个人在家,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精神不太好。
我把包子放下,跟她聊了会儿天。她说堂姐有快一个月没来看她了,打电话总说忙,要么就说乐乐病了,带孩子去医院。
“我这身子骨,也帮不上啥忙,她不说,我也不好问。”三姑叹了口气,“就是怕她受委屈。老刘那孩子,以前看着老实,别是外面有人了?”
“不能吧三姑,堂姐没说。”我安慰她,心里却更沉了。
从三姑家出来,我给堂姐打电话,想约她出来吃顿饭,好好聊聊。她犹豫了半天,说“晚上吧,我下了夜班,在小区门口的面馆等你”。
那天晚上我去得早,面馆人不多,我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。等了大概二十分钟,堂姐才来。她换了身衣服,还是那件灰色T恤,头发扎得松松的,眼下的乌青更重了。
她坐下,服务员过来问点什么,她没看菜单,直接说“一碗阳春面,少放点盐”。
我看着她,“你不吃点别的?”
“不用,我不饿。”她喝了口水,“你找我有事?”
“堂姐,你到底怎么了?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“你别瞒我了,我都知道了,你是不是跟老刘吵架了?还是生意出大事了?”
她沉默了,低头看着桌子,手指抠着桌沿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抬起头,眼圈红了,声音有点抖,“老刘……他被骗了。”
我心里一紧,“怎么回事?”
“去年冬天,他跟人合伙做建材生意,那人说是能拿到便宜的货,让他先垫钱。他信了,把手里的钱都投进去了,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些,总共……总共二十多万。”堂姐的声音越来越低,“结果那人跑了,货也没拿到,钱全没了。”
我愣住了,二十多万,对他们家来说不是小数目。
“那报警了吗?”
“报了,警察说那人是惯犯,早跑外地了,不好抓。”她抹了把眼泪,“从那以后,家里就没消停过。天天有人来要钱,刚开始是亲戚,后来是……是放高利贷的,我们跟他们借了五万,想周转一下,结果利滚利,越滚越多。”
“放高利贷?”我吓了一跳,“你们怎么能跟那种人借?”
“那时候没办法啊,老刘天天出去找活,找不到,我工资就那么点,还得给我妈买药,给乐乐交学费。”她哭出了声,“那些人天天来家里堵门,有时候还去乐乐学校门口晃,我怕吓着孩子,就跟学校请了假,把他送我姨家了,没敢告诉你三姑,怕她受不了。”
我心里堵得慌,说不出话。难怪她总说忙,难怪她瘦了那么多,难怪她不敢让三姑去看她。
“那你值夜班……”
“我跟护士长申请多值几个夜班,能多拿点加班费。”她吸了吸鼻子,“白天有时候还去工地帮人搬东西,一天能挣一百块。”
我想起在超市门口看见她买挂面,想起她钱包里没几张现金,心里酸得厉害。这个从小要强的人,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。
“那你怎么不跟我们说?”我声音有点哑,“我跟我爸妈,还有其他亲戚,总能帮你凑点。”
“我怎么说啊?”她笑了笑,眼泪还在掉,“我从小就不想让人看笑话,结婚的时候跟你们说日子会越来越好,结果现在……我拉不下脸。”
“傻不傻啊你。”我也掉眼泪了,“咱们是一家人,谁会笑话你?”
面条上来了,热气腾腾的,她没吃,就看着碗里的汤。
“那现在怎么办?高利贷那边……”
“我跟他们商量了,先还本金,利息慢慢还,他们刚开始不同意,后来我把护士证押给他们了,说每个月工资除了留生活费,都给他们,他们才勉强答应。”她拿起筷子,搅了搅碗里的面,“老刘现在在外地打工,去工地搬砖,说能多挣点,年底能回来。”
“他……他对你还好吗?”我犹豫着问。
“挺好的。”她低头吃面,小口小口的,“他知道错了,天天跟我打电话,说对不起我,让我别担心。”
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,才这么说。男人出了这种事,心里肯定不好受,两人没吵架才怪。
那天晚上,我把身上带的钱都给了她,大概三千多,她刚开始不要,我硬塞给她,“这是给乐乐买东西的,你别推辞。”
她攥着钱,哭了半天。
从那以后,我总找借口给她送东西。今天说我妈做了红烧肉,让她拿点回去,明天说我爸买多了水果,让她带点给乐乐。她每次都不好意思,却也没再推辞。
我跟我妈说了实情,我妈没说啥,第二天就去银行取了两万块钱,让我给堂姐送去,“别说是我给的,就说是你攒的零花钱。”
我把钱给堂姐的时候,她抱着我哭了,说“这辈子没这么窝囊过”。
“谁还没个难的时候。”我拍着她的背,“挺过去就好了。”
三姑还是知道了。有天她去堂姐家,没人开门,在楼下碰到邻居,邻居跟她说了实话。三姑当场就晕过去了,送医院抢救,还好没事。
堂姐在医院照顾三姑,三姑拉着她的手,没骂她,就说“傻孩子,有事怎么不跟妈说,妈再没用,也能给你搭把手”。
堂姐趴在床边,哭了好久。
后来亲戚们都知道了,你一千我两千,凑了些钱,虽然不够还所有的债,但也解了燃眉之急。高利贷那边,我爸找了个认识的朋友,去说了说,把利息降了些,说好了每个月还多少,慢慢还。
老刘秋天的时候回来了一趟,黑了瘦了,见了我,低着头,说“谢谢你啊,多亏了你”。
我没多说啥,就说“好好干活,家里还等着呢”。
他在家待了三天,帮堂姐把家里修了修漏水的水管,又去三姑家坐了坐,没多说话,就帮着扫了地,劈了柴。走的时候,堂姐去送他,在车站,两人站着说了会儿话,离得不远,没牵手,也没拥抱,但看着不像以前那么生分了。
上个月,乐乐从姨家回来了,转学去了堂姐家附近的小学。我去看他,他长高了些,瘦了点,见了我,还是跟以前一样,拉着我的手说“姐,你上次说给我买的奥特曼卡片呢”。
堂姐在旁边笑,“别总缠着你姐”,眼里有了点光,不像以前那样蔫蔫的了。
她现在还是老样子,值夜班,下班了去打零工,只是脸上的笑容多了些。前几天我去医院看牙,碰到她,她正给一个老奶奶换药,轻声细语地问“疼不疼”,老奶奶拉着她的手说“你这闺女好,心细”。
她看见我,笑了笑,比了个“等会儿”的手势。
我在走廊里等她,看着她忙碌的背影,想起小时候她带着我挖蚂蚁洞,想起她中专毕业时说“护士也挺好的”,想起她结婚时眼睛亮闪闪的样子。
日子好像难了些,但她好像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堂姐,虽然累,却撑着,没垮。
那天她下了班,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了点菜,回她家做饭。她炒了个西红柿鸡蛋,炖了个土豆炖豆角,都是简单的菜,却吃得香。
乐乐在旁边写作业,嘴里哼着歌。
堂姐给我盛了碗饭,说“等明年债还得差不多了,让老刘回来,找个踏实的活,不折腾了”。
“嗯,踏实过日子最好。”我说。
她笑了,眼角的细纹堆起来,却不难看。
窗外的太阳快落山了,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落在桌上的饭菜上,暖乎乎的。
我突然觉得,日子就像这桌上的菜,有时候咸,有时候淡,有时候还会糊锅,但只要一家人在,慢慢做,总能吃到嘴里,总能往下过。
堂姐的谎言,说到底,不过是怕家人担心,怕自己撑不住。可她忘了,家人从来不是用来撑着给人看的,是用来在难的时候,搭把手,一起扛的。
还好,现在她知道了。举报/反馈